朝颜的每一个症状分明都验证了她得了天花,只是老太太不敢往外说,抱着最后一丝希望,祈求是别的病。
岁荌指着这些丘疹分部的位置,跟老太太说,“天花的皮疹是离心性分布,也就是头面部、四肢近端比较多,驱干上很少。而水痘的皮疹是向心性分布,首先发生出在躯干上,然后慢慢向头面部跟四肢蔓延。”
她说得很学术,管家一个字没听懂,老太太是半懂不懂。
岁荌有些激动,解释着,“您看朝颜的胳膊跟腿,上面很多红疹,但脸跟手心手背脚心脚背几乎没有。而且最先出疹的地方,已经有绿豆大小的水疱了。“
也正是这个,说明了朝颜是水痘不是天花。
一是丘疹分布位置,二是出痘极快,用不了两三天。
老太太凑近了看,就瞧见朝颜手臂上果然有个红点变成了水泡,就绿豆那么大,里头清澈如水珠。
本来是很瘆人的东西,但这会儿岁荌跟老太太像是看珍珠一样,欣喜不已。
岁荌说,“天花会死人,水痘不会,水痘最多半个月人就能好,只要不抓破水痘,事后痘粒消除连个疤印都没有。”
老太太侧头看岁荌,眼睛微亮,带了几分刮目相看。
这孩子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,穿着身不算多合体的莹白色夏衣,高挑的个儿,人很清瘦白皙,长了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,笑起来的时候,眼睛像桃花的花瓣,盛着勾人心魂的春水。
她说话不急不躁慢条斯理,来的时候带着股“死就死了的洒脱劲”,直到确定是水痘而不是天花,她脸上露出的笑才带了几分真心,有了她这个年龄段的稚嫩欢喜。
“你才多大啊,竟是一眼就能断出是水痘不是天花。”老太太缓声感慨。
岁荌伸手把朝颜的衣服给她拢好,盖上被子,微微摇头,“我只是见过水痘而已,不算多厉害。”
刘长春跟何叶没见过这种情况,一时间难免往差了想,等再过个两三日,两人就会反应过来这症状不是天花而是别的。
岁荌不过是占了个“先”字而已。
不过水痘起初跟天花是有些像,两者发病都比较急,就算是京中见多识广有经验的大夫过来,一时间都不敢做出判断,也得慢慢等病症发酵出来才敢断定究竟是何病。
老太太赞许地看着岁荌,“你可知这事对县城百姓对朝颜来说,有多重要。”
外头现在可能还没反应,等她们意识到这病是“天花”后,定会发现朝颜是最先发病的人,到时候她们就会觉得是京城来的朝颜把病疫带到了这个小地方。
朝老太太已经让家丁守住了门,就怕百姓暴起攻府。
人绝望的时候,是没有理智的。
岁荌只是垂眸笑。
这事不仅对县城百姓跟对朝家来说很重要,对她来说更重要。因为它关乎着元宝的生死。
朝老太太可能觉得她“医者仁心”,心里挂念的是病疫,其实不然。
她可能没那么大义,如果可以,她当然想救所有人,但岁荌不得不对自己坦诚,她到刚才为止,心心念念想救的只有元宝一个人而已。
岁荌从朝府离开的时候,是老太太亲自送到门口。老太太本来想让府里的轿子送她回去,岁荌摆手拒绝了。
她快到永安堂时,天边已经露出微光。
夏季天亮的早,不过寅时末,天就露出鱼肚白。
岁荌抄近路,拐了个巷子口,刚出来就听见有人喊她,“岁大宝。”
岁荌,“”
她听声音很熟,扭头朝声音的方向看去,就看见是周明钰。
岁荌,“”
周明钰以前喊她“岁荌”都别别扭扭喊不出口,现在直接张口就是“岁大宝”了。
“我听我娘说元宝病了”周明钰手里握着什么东西,站在岁荌面前,满脸愧疚。
他娘昨天刚跟岁荌说完,元宝晚上就病了,周明钰虽然知道元宝生病跟自家没什么关系,但就是过不去心里头那道内疚的坎儿。
元宝会不会知道了这事啊,如果元宝是知道后才生得病,还是那种病,该多难过。
“我想去看看元宝,”周明钰摊开手,里头是道平安福,“我去年求的,听说很灵验,想亲手送给元宝。”
岁荌顿了顿,“你知道元宝是什么病吗”
周明钰深呼吸,点头,“知道。”
他眼里带着水痕,声音也有些哽咽,“所以才想去看看。”
就算是天花,那远远看一眼也行啊。
“我娘跟我爹都说元宝是无涯书院的恩人,我要来她们也没反对,”周明钰吸了吸鼻子,“我想跟元宝说,咱俩没成跟他没关系,是咱俩”
周明钰看了眼岁荌,低下头,眼泪就这么掉下来,他抬手抹了一下,很是清醒理智,“是咱俩不合适。”
岁荌眨巴眼睛,没聊合不合适的话题,而是问,“天花也不怕啊”
周明钰,“不怕。”
岁荌笑,“怪不得元宝喜欢你。”
岁荌抬起下巴朝前示意,“走吧,带你去看看小元宝。”
她心情极好,跟抹着眼泪的周明钰说,“不是天花。”
周明钰抬脸看她,“啊”
岁荌语气轻松,“不是天花,是水痘。就是寻常的病,跟天花比起来不算什么,不会死人的。我刚从朝家回来,看过了最先发病的朝颜,是水痘。”
“水痘”周明钰没听说过,但他听到了关键性字眼,“不会死”
不会死
周明钰双手合十攥紧平安福,对着天地拜了又拜,“太好了呜呜太好了。”
一定是元宝太懂事乖巧了,所以上天把天花改成了水痘,没舍得带走他。
周明钰追上岁荌的脚步,跟她往永安堂走,“我看完元宝就要回去告诉我娘,她们都以为是天花。”
“天花,果然是天花对吗”
周明钰一愣,抬头朝前看,就见永安堂跟长春堂门口堵了好些人,说话的是个七十多岁佝偻驼背的老太太,沙哑苍老的嗓音说出令人脸色骤变的话。
“我就觉得是天花,永安堂跟长春堂还瞒着”
岁荌跟周明钰站在原地没往前走,这种情况很明显走正门进不去了。
人群里有声音说,“听说最先起病的是朝家那个京城来的小孙女,是她先有得病,我女儿说她昨个都没去书院。”
“定是她,定是她把病带到了我们这里”
“祸害啊,孽种啊”
“永安堂里的元宝也病了,永安堂现在就是个毒窝,怎么敢让人往里进的啊,开门快开门,把我夫郎女儿放出来。”
“如果真是天花怎么办啊,咱们要坐着等死吗”
人群里这时候出现了两种声音
“只能舍小取大了,把那些病重的都烧死,拉到乱葬岗全烧了才行。”
“那是人命啊,不能这么干,不能。”
刚才还一致要攻击永安堂的人,这会儿分出一批来,背对着永安堂伸手拦着那些要破门冲进去的人。
岁荌叹息,还好不是天花,否则她的“小狗”就要被人抱走烧死了。
岁荌想,要真是这样,她可能得疯。
作为大夫,她会选择跟所有人同归于尽。既然元宝活不了,那大家一起死。
岁荌感慨,幸好啊幸好,元宝没事,她还是个好人。
两方阵容剑拔弩张时,岁荌快走几步,挤过人群站在永安堂门口台阶上,抬手示意,“大家安静一下,听我说两句。”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