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峥嵘投奔的龙潭寺不是为魏王和贵人祈福的官家大寺,而是一个小庙,统共只有两个和尚:老僧罗贽年过八十,和他的弟子法聪平常门户紧闭,坐禅念经。每旬罗贽开门讲学,不拘男女贵贱,都可听讲。却一字不提佛经,纵论古今人物,针砭天下利弊、评点魏国时事,上至魏王,下至污衣帮的乞丐,没一个不被罗贽骂过。这庙立了三十年,还没有被官府查封,也是一个奇迹。
魏国的灵脉辩论没有请罗贽,也是因为这老和尚无论儒门和货殖家,两边都不讨好。反对开发灵脉的儒门被他骂,鼓吹开发灵脉的货殖家他也一样骂。
二个月前,墨子会夜闯龙潭寺,殴打罗贽,逼迫法聪交出了试炼古钱。二个月后,韩英姿登门拜访,预先备了一千两功德银,替他的前东家墨子会赔罪。
韩英姿留厉胜雪在东宫等待观水从崇高山回来,他却和小孟、骆风、李秀玲四人一行乘鲤舟停泊大梁西郊的龙潭湖畔,叩响了龙潭寺的门户。
法聪应门。时值初夏,绿荫沉沉。每处厅堂都下暖帘,上凉帘。
本来见到韩英姿,法聪正要开口谢客,却见到韩英姿从纳戒取出一叠银票,在化缘簿上填了一千两的数目,他立刻改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,问询韩施主一众有什么要吩咐的。
小孟替大家点了龙潭寺的粥、茶和点心尝鲜,麻烦法聪。法聪请众人去客堂,不一时,备好了款待的饮食。
韩英姿单刀直入,问,“法聪,魏峥嵘还没有剃头作你师弟吧?”
法聪肃容道,“这几天,魏施主正和家师切磋佛法,追索他一生苦恼的源头,魏施主向道之心溢于言表,离大彻大悟不远了。”
小孟不禁莞尔,“贵门的修炼,比道门容易万倍。”
法聪道,“未必人人皆有仙骨,可人人皆有佛性。无我是真心,我执是妄心。求仙是证妄心,逆水行舟,水中捞月。成佛证真心,顺水推舟,瓜熟蒂落。以魏施主的根器,转心向佛,自然精进迅猛,证得一切皆空。”
韩英姿笑了起来。活人一生百忧,死人一了百了。这天下恐怕连道门都诡辩不过空门。
李秀玲向韩英姿怨道,“每一次师兄想不开事情,就到龙潭寺求罗和尚开示,浪费了不少银子。这里的每块砖头每尊佛像,都有我师兄捐的份。不成想,最后自己也陷了进去。”
法聪赞叹,“正是魏施主积累功德的因,才有涅盘之果。小僧出家在魏施主之先,成佛反而要在魏施主之后了。”
李秀玲一吓,“你说什么!我师兄要涅盘!他要自杀吗!太混账了!”
韩英姿道,“法聪,依照大魏律,怂恿和协助他人自杀,你们师徒都要下牢去的。”
法聪忙道,“不不不,韩施主,魏施主并不是要马上证无余涅盘,而是先证有余涅盘。我家师尊还是期望魏施主暂住人世,弘扬正法,度化有缘众生入空门。”
韩英姿放心了,他问法聪,“和尚你一切皆空,那之前你找魏峥嵘求道门的票,热络奔走,忙的是什么?你们拐了魏峥嵘后,又打算干什么?”
法聪神色有些忸怩,不过很快恢复了淡然,他道,
“韩施主可读过弊门的华严经?我参加道门试炼,是效仿华严经的善财童子拜访一切善知识,学习弘法的神通。毕竟空门只求清净出世,在法术上还是有所不足的。
既然门票没了,那就只好随缘。不久我要去吴国的空门圣地五山,向那里的圣僧们参学。魏施主若入空门,我师尊自然也会推荐他和我同行,就此割断尘缘。从此之后,他和魏国的一切往事都无关了。”
李秀玲呆了,“他就舍得抛弃我们吗?”
小孟捧着凉茶道,“空门在红尘的声势仅次儒门,吴国的五山是和西域逍遥园、南海的灵山并列空门的三大圣地之一。魏峥嵘去了五山,王太后倒是不会追究他了。”
韩英姿忽地贴近法聪,小声道,“和尚,如果神州会给你票,你跟不跟我们去道门试炼?”
法聪捧茶的手一抖,“真有这样的缘法?我听说西河会毁掉了古钱,难道是空王显灵,让这古钱复原,非我去不可?”
李秀玲道,“我亲眼见到韩英姿给厉胜雪新钱的。”
法聪的眼珠子滴溜转起来。
韩英姿望了下众人道,“哪有什么空王显灵,只是我们神州会有独门的修复技艺,在一枚接一枚的修复。不过,法聪你没啥真实的道术本领,你不为我们再做点贡献,神州会的其他人不答应你。”
法聪忙道,“小僧哪里没有本事!我精神既坚韧又灵巧,懂古文奇字,会使符咒,辩才圆融无碍,还能插花烹茶,也耐烦勤杂事务。你们去道门试炼,又不是只和炼气士打交道,红尘里三教九流,蛇鼠门道,我都能应付!”
小孟向韩英姿道,“符咒我会,不缺他。不过法聪做的点心很好吃。我们往后跋山涉水,露宿荒郊野外,总需要一个做累活杂活的心腹。”
她也做起了神州会的面试官。
韩英姿撅起嘴,向法聪道,“这还不够。法聪,你把魏峥嵘一道拉出来,我就准你入会。”
法聪为难起来,“魏施主要出这门,不是我能左右的。不过,韩团长,寺里还有二位剑侠,掌握了不下于你的神剑。你如果真能发出门票,他们必定会跟从你。让魏施主点头放人,我还是能够办到的。”
法聪说的是傅真将军栽培的两位剑侠,酒酒儿和瓶瓶儿。他们仍然记着门客的旧情,不愿离开魏峥嵘,可真实的内心惶惑不已。
韩英姿起身,让法聪带路。
两个剑侠正在法堂前练剑。隔着法堂的竹帘,韩英姿隐约看到魏峥嵘和罗老和尚在一问一答。
韩英姿心里,这两个剑侠和李秀玲是神州会合适的打手。他向两人点点头,道,“我会劝说魏峥嵘,也会延请两位加入神州会。”
两人眼睛一亮。
韩英姿向法堂施礼,道,“晚生韩英姿冒昧拜访罗大师,魏峥嵘尘缘未断,请大师放他出来。神州会已备下赎身钱十万两。”
罗老和尚的讲学集是大梁书肆的畅销读物,韩英姿当然读过,这老头是魏国的头号喷子。
法堂内传来罗老和尚铁筝般的声音,“韩施主,名利对我如同浮云,我只是在帮助魏施主发现他的本心。你不妨进来听听他的本心。劝不回他,对魏施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;你若劝回他,魏施主又要入红尘历劫,延迟他的解脱了。”
韩英姿心中嗤笑,脱鞋入法堂:
魏峥嵘倒没有剃头,只是罩了一身褴褛的僧袍;罗老和尚须发皆白,也是一身打满补丁的僧衣,不知道他敛的财藏哪里去了。
这和尚的气很微弱,和韩英姿一样,徘徊在初习炼气士的门槛,不过比韩英姿多徘徊了六十年。
魏峥嵘一眼也不看韩英姿,从容地问罗老和尚,人生八苦中的怨憎会,
“和尚,为什么两个互相憎恶的人反而会有夫妻恩爱的孽缘?”
韩英姿想,魏峥嵘问的其实是魏王和他的母亲当初如此相爱,结局怎么会成了死敌?一个向他灌输父亲是一个恶人,另一个却把他最爱的母亲恨得挫骨扬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