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月初一早上辰时,魏国丞相惠施的马车从大梁城的相府出来,向魏国的王宫驶去。
自魏王病重以来,王宫正门已有数月不开,今天为朝野名士的灵脉辩论首次开放,大梁的文武百官悉数入宫旁听。
这几个月,一切朝中庶务都由惠施在相府和群卿合议处理。惠相不敢作为,一切维持。凡有疑难,便交给宫中,宫中总会有盖着魏王印玺的王旨传下。惠相一概不问,只管照做。
这种日子终于要走到尽头了。
大梁王宫的高墙下已是黑压压的人山人海。执戟郎的无数火铳上下四处指着,维持着秩序。数十个如狼似虎的执戟郎排开人群,将惠相的马车引过护城河,引上城楼。
六部、各衙门的群卿、大夫、郎官早候在城楼上,济济上百炼气士纷纷向惠相致意。魏国的朝廷凭严格和高难的考试从全天下选文官,凭真刀实枪的军功从全天下选武官,以丰厚的俸禄报答他们的功勋和苦劳,文武百官皆是十家万里挑一、阅历丰富的精英。当然,万里求官,只为利益。魏国主位不明,他们不宜妄动,也不愿妄动。
御史大夫公叔绰请教惠相,“惠相看来,今天灵脉辩论,王上会降临御座吗?”
众官侧耳倾听。
惠相向王宫一揖,应道,“王上神人,动静生死,都不是我们这些凡人能够揣测。只要有王命发下,我们奉行便是。”
百官窃窃私语。年轻的大理寺郎官、魏峥嵘的死党公孙鞅挤出人群,问道:“惠相糊涂一时,可不能糊涂一世。要是有一天王命不再发下,您这个丞相该如何是好呢?”
惠相洒然一笑,“魏家顺道而行,尊上爱下,恩德遍于魏国,气数理应绵长,谈何绝也?老王升仙,复有新王,你我依旧有王命可以奉行。”
众官胥然称是。公孙鞅面色铁青,但也只好谢礼退下。
惠相从城楼望下,见下方人群隐约分成两大股,一股势大,一股势小。两群人都挥扬着旗帜,互相摩拳擦掌,怒目相对,你来我往唇舌相讥。若不是有刑部的捕快们辛苦分隔,两群人怕早殴斗起来。
城楼下人声喧嚣,楼上惠相听不清他们的争执。但见势大的一股人的无数旗帜上写着斗大的两个“良知”血字,势小的一股人的旗帜上印着“利国利民”的标语。
惠相想,势大的是儒门和他们的学生、拥趸;势小的是那些货殖家雇来的地痞。儒门倒是很当真,才写了几个字就流了不少血,浩然正气倒是用之不竭;货殖家钱算的很精,既然比不过气势,索性节省费用,雇几个人随便演演就是。各家宗风,皆有面目。
惠相向众官道,“城楼下皆是良民,所争所非,都是出自拳拳的爱国之心。北海之役的存废,原来没有对错,只是个人眼界不同。也只有我王神人,才想的出让魏人各抒己见,以理服人。如此,无论战争存废,魏国民心平顺,纷争不起,这才是魏国长久之福。”
他向刑部卿道,“无论辩论的结果如何,不要让下面出事。把捕快都调这来,城下都是良民,伤一个也不成。”
刑部卿领命。
惠相又向管国宴的光禄少卿道,“骄阳当空,人群水泄不通。备些茶果凉水,送下面人饮食。设些棚场,给下面人遮阳。”
光禄少卿领命。
完了,惠相问众官,“今天灵脉辩论是怎么辩?”
堂堂丞相,临到辩论将开,居然还不知道怎么辩论。但惠相的神色淡定,一点没有羞惭之色。
礼部卿禀告,“灵脉辩论出自王上圣断,设正题——存北海之役,设反题——废北海之役。正反两方各出三人,在御殿坐而论道。事关国家未来各项举措,我们众官不可轻忽。”
惠相问,“正方是谁,反方是谁?”
礼部卿道,“正方是京兆帮总舵的二掌柜轩辕五铢、大梁当家涂一贯、四海帮的大梁当家卜吉。反方是大梁儒门的万章先生、傅菇、还有纵横家的名士犀首公子。为恐搅扰,宫人在一天前已将他们秘密接入宫中。”
京兆帮是魏国第一财团,百年来与魏国休戚与共。四海帮是发源齐国的跨国财团,在北海之役贡献良多,魏王晚年后引四海帮入魏,制衡尾大不掉的京兆帮。这两大天下前五的财团素不对付,不过在维持北海之役上倒站到了一起。
在大梁活跃的万章,是儒门圣人方子舆的得意弟子,他一生鼓吹良知,反对势利,站到痛恨战争的魏人一边顺理成章。犀首是新近崭露头角的纵横家,是一个同情庶民的人物,惠相读过他主笔的风行大梁的风声抄。犀首加入正方,倒可以弥补儒门气胜于理、空疏散漫的缺陷。傅菇则是傅真的长子。
惠相击掌赞叹,“妙哉。妙哉。王上不愧神人,点的人物都是两边服帖的名士。锁在殿中辩论,倘若不愉快,也不会影响到外面,激出事情。”
他看了看日头,大袖一挥,向百官道,“那么,诸君随我上殿,觐见王上,一会名士!”
惠相为首,百官鱼贯入御殿。惠相得到魏王的恩典,可以剑履上殿,参拜不名。其余人都脱了鞋子,交了兵器。大殿外一下子摆满各种臭味的鞋和无数装饰华丽的刀剑。
御殿上,王座空悬。王座边摆放这一个小凳,符玺郎张文成坐在凳上,俯视百官。他也穿着鞋子佩着剑,执戟郎林立左右。
百官议论纷纷。人群中,大理寺郎公孙鞅不禁指着张文成的鼻子,大叫出来,“符玺郎,你是什么东西,怎么敢坐在王座边上!灵脉辩论,事关国运,王上何在!”
持戟郎四面喊起示意肃静的“吁”声。
张文成道,“王上的神念笼罩着整座王宫,王座在,如王上在!我奉王命,记录国家盛典灵脉辩论,坐在上首,理所当然!惠相,你遵不遵王命?这大理寺郎殿上喧哗,该不该逐了出去,免了官职,下狱论罪!”
他的话音未落,两个执戟郎把住公孙鞅的手臂,往殿下拖行。出了这殿,公孙鞅就凶多吉少了。
惠相对这王座五体投地拜了九拜,然后向众人道,“王上看着众官呢!”
他又向张文成拜了三拜,道,“今日国家盛典,万众瞩目,列国关心。在大典上罢黜一个小官,未免不祥。求王上开恩,赦免公孙鞅!”
张文成哈哈大笑,“王上准了。”公孙鞅又被拖了回来。
百官坐定。正反两方的名士从两侧廊道陆续入场,也相对而坐。张文成道,“灵脉辩论开始吧!”
话音未落,从大殿外飞奔进一个执戟郎,在门槛上叩拜,报道,“启禀符玺郎……启禀大王,大梁出了大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