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电帷幄里有两个魏王。
一个魏王只剩下一具衰败不堪的躯壳,勉强维持着入定的坐姿。蝉死掉后蜕下的壳大概就是这样。
另一个神念聚成的魏王却活在魏峥嵘的心里,就像鼎盛时候一样强壮有神。他和魏峥嵘之前神秘的血脉连接了彼此的精神,现在是魏峥嵘的如日方升的真元支持着魏王在他心中的显形。
此时的魏峥嵘反而前所未有的戒备。他没有预料知翁的反扑,这次再不能失误。他和魏王是真实的父与子,可在魏峥嵘心中,父亲也是世上最冷血的君王,豢养邪魔、杀死妻子,只要有利自己的权位,魏王无所不用其极。如果魏王妄图夺舍他的躯壳,魏峥嵘立刻会切断他们之间的任何联系。
魏王问:“魏峥嵘,你是为什么来见我?”
魏峥嵘道:“要你向我的母亲,你处死的妻子道歉。”
魏王问,“难道你不是为了魏国来的?”
魏峥嵘道,“魏国是我要求你道歉的筹码。如果你拒绝道歉,我放弃继承你的血誓。”
魏王冷笑,“真是幼稚。你不配拿魏国做赌注。跟随你来的将士、炼气士,都在翘首以盼你的回报,魏人等待着一切回复安定。你真的要空着双手去见他们?你真的要血誓消失,西河会的邪魔和地方上的诸侯再无顾虑,从此魏国内忧外患,魏人再也不能安生?”
魏峥嵘道:“我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了这里。其他的事情我管不到。魏王,如果你对你的玩具魏国念念不忘,就向我道歉!”
魏王道:“玩具?你认为魏国是我的玩具?”
魏峥嵘讥讽:“魏国难道不是你的玩具吗?你在进入道门前是一个一名不文的市井无赖,在道门获得无上神通后,你的兴趣根本不在长生出世,而是满足你在凡人时没有享受过的荣华富贵。你从道门还俗,投靠了益皇帝,从将军、做到封君,再趁时势篡夺王位,过你的君王之瘾。魏国难道不是你的玩具!就让你的玩具坏掉吧!”
魏王道:“即便她死了,也要在你的心中涂满毒液才死。
魏峥嵘,你听着,魏国的确是我的玩具,神通者就应该改变天下!益皇帝的统治让天下出现了遍地神通广大,无视人间规矩任意妄为的封君。道门却一心出世,对日渐败坏的人间置若罔闻,天下最好的英杰却要离开这个世界,真是让人心寒。我有无上神通,为什么不能以下克上,整顿人间!
统治魏国之后,我拥有了影响无数人命运的权柄,我享受到了神一样给无数人赐福,受无数人崇拜的快乐。农人养蜂、牧人牧羊,我则爱牧人之乐。
开拓北海,我要让魏国灵脉独立,不再仰给道门;豢养西河邪魔,我要它们监视和诛杀不服王权的封君和世家大族,让魏国律令划一,国内均平。
只要让我的玩具胜过天下列国,我可以无所不用其极,哪怕天人五衰也没有丝毫悔意!
我绝不道歉——难道我要为替魏国铲除道门的细作道歉?难道我要为她生养了你这个魏国的掘墓人道歉?
你听着,你能来到这里,完全是巧合!我根本没有传授给你道门的雷法。你的雷法,是她从我这里偷出来的!当年,我以为她只是被道门淘汰还俗的外门弟子,背后没有势力,可以作我的得力心腹。孰料一开始就是欺骗,那个女人把魏国的动静统统泄露给道门。她难道不该死!她当了王太后,往后的魏国岂非道门说了算!”
魏峥嵘的神色如铁,道,“那你为什么要从西河会的门票里挑给我一枚去道门试炼的古钱?”
在从傅真手上拿到魏王交付的古钱时,有那么一刻,魏峥嵘的心前所未有的柔软过,那一刻,他没有恨意。
魏王道,“是要你滚出我的魏国,去你的道门。”
魏峥嵘大笑起来,他的笑声遍是哀伤,
“你那么不情愿我来,何必忍死等我?王后和太子就在外面,他们可以见你,他们不是道门的细作。王后再清白没有了,道门是不会收烟花巷的姑娘做弟子的。”
他的心中一片凄凉。金吾军的将士、追随他的炼气士的面容浮现在他心头,他们的目光殷切地望着魏峥嵘。可魏峥嵘却提不起一点劲头。
魏峥嵘索然无味,返身离开。至于以后何去何从,魏峥嵘根本没有打算。他毕生的筹划,只到和魏王见面为止。
原来他想过的结局是,魏王用各种方式杀死了自己,自己在临死前给了他一个难忘的教训。还有一个很渺茫的,却是魏峥嵘最期望的结局:魏王向他忏悔。
魏峥嵘毕生都在等待魏王忏悔,他毕生都在准备原谅忏悔之后的魏王。
可是即便魏峥嵘救了魏国,魏王都不会忏悔了。
“你留下。”
魏王道。
魏峥嵘忙回首。
魏王道,“你恨我到了极点,可以杀死我,为你母亲报仇。我奉劝你,这是你最好的机会。”
魏峥嵘伤心道,“我不要你死,只要你忏悔。你活着,才能将血誓传给太子,再度维系魏国。”
魏王道,“我不会忏悔,但我允许你杀死我。”
魏峥嵘道,“为什么?”
魏王道,“吃了我,你才能继承血誓,维系魏国。”
魏峥嵘错愕。
魏王重复道,“吃了我,你才能继承血誓,完全拥有我的一切道行、智慧、道术,维系魏国。这是由百年前废楚王金蝉创立,至高无上的传承授受魔功。
道门不愿列国脱出他们的掌心,从益皇帝开始,他们就时刻阴谋断绝可以聚集人心、挑战道门的列王血脉。我作为封君夺取了益皇帝的江山,可不愿重踏益皇帝的覆辙。现在,我要你吃了我。如此,你才能真正拥有魏国,不受道门掌控。你在天人五衰之后,也要找到血脉传人,让他吃了你。”
魏峥嵘咬紧嘴唇,“我办不到。”
魏王道,“我没有其他选择。你在道术和血脉上匹配我。而且,炼气士的你不怕我,有了我的圆满金丹,你也不会怕道门。在我天人五衰开始后,我想的只有你——可以动手了,我的躯壳已经衰弱,你的雷法可以轻易撕开我的肉体。”
魏峥嵘的手微微颤抖,指尖生出紫电,划开魏王的一条臂膀。
魏王不动,恬然端坐,任由魏峥嵘分尸。
魏峥嵘的紫电却再也划不下去。
紫电帷幄外,丁公不禁催促,“魏峥嵘,你怎么如此拖拉!日头将沉,你还没有完成血誓的授受吗!”
他的语气十分的不悦。一瞬间,丁公甚至有了击杀魏峥嵘的念头。击杀魏峥嵘,无人继承血誓,丁公还能带弟子骆风和厉胜雪逃跑。
可丁公转念又想到,如果血誓消失,其他五个西河金丹也摆脱了老魏王束缚,一定会追究自己叛变的事情,自己必死无疑。他只能依附魏峥嵘,寄希望新血誓重新控制西河会。
丁公只能暗骂:瞧魏峥嵘决断明快,心狠手辣,临到紧要关头,怎么如此糊涂!
王后领着太子也跑进了寝殿。王权授受,凭什么只有这个庶子能进去,她心中也十分不悦。可王后又担心,魏峥嵘从里面出来却带出不妙的结果。
这时候,一个执戟郎飞跑至寝殿前,向韩英姿、王后和众官禀告,“宋舵主和金吾军那边请王子峥嵘速速行动,血道人破开血茧了!”
丁公面色微变,大叫道,“一旦血道人破茧,大梁城无人制得住他!”
这大叫是冲着魏峥嵘来的。
可紫电帷幄里的魏峥嵘仿佛充耳不闻。
韩英姿道,“我进去催魏峥嵘。”
他径直走近紫电帷幄,众人吃惊,这是连西河金丹都无法进入的帷幄,韩英姿沾上一点紫电就要湮灭!
韩英姿的身体正要触上紫电帷幄的瞬间,帷幄分开,显出魏峥嵘失神的脸,“你来送死吗?”
他恶狠狠地向韩英姿道。
韩英姿走进紫电帷幄,骂魏峥嵘道,“大家脑袋都要玩给你了!你在磨蹭什么?”
魏峥嵘拢上帷幄,向韩英姿道,“我不能吃了他。我继承不了血誓。”
韩英姿一呆,见到被魏峥嵘的紫电切下的一条魏王手臂,他一下子清楚了事情的原委,
“我能吃他吗?”韩英姿问。
魏峥嵘捏住韩英姿的咽喉,把他提起来,“你有人心吗?”
韩英姿瞥了一眼皱成老橘皮的老魏,道,“的确满难吃的。”
魏峥嵘怒目。
韩英姿道,“好吧,我做不到。”
魏峥嵘放了韩英姿下来,问道,“怎么办?”
韩英姿道,“你刚才一直和魏王说话吗?”韩英姿摇了摇魏王的躯壳,毫无反应。
魏峥嵘道,“我在心里和他说话。”
韩英姿的心里响起了魏王的声音,韩英姿一阵悚然,这是圆满金丹的威能,神念直接置入自己的心灵。
魏王向韩英姿道,“是证盟人吗?很好,很好,是该有一个新血誓的证盟人!韩英姿,我在魏峥嵘的心里读到了你的事迹,你配作我和他的证盟人。去告诉天下人,魏峥嵘继承了我的金丹!”
韩英姿问道,“我可以击晕魏峥嵘,喂他吃你吗?”韩英姿绕到魏峥嵘的背后,悄悄拔出匕首。
魏王道,“王须直视深渊,他必须完全清楚自己的作为。”
韩英姿望着婆婆妈妈的魏峥嵘,犯起难来。
此时,御殿前。
小孟罩住血道人的火鸦渐渐稀落,再厉害的符咒也有持续的时效。
依旧燃着火焰的血虫背脊裂开了一道缝隙,一枚透明的翅膀露出一个尖角。
小孟心神一警。血道人的真元没有达到巅峰,只是为了拼死一搏,提前破茧了。
她按住道书搜神记,身形陡地一移,人挪到了王殿檐上的尖端,施放出金光罩子护体。